西风消息🦦

尘劫未消惭后死,俊游愁过墓门前。

【凤卿】濒死反应(又名:火星天)

凤姐儿一生是从不信阴司报应的。秦可卿死的无端,戛然而止在浪潮之顶,然后事情便如同恒星衰老一般,开始坍缩裂变——这一点她后面才意识到,但为时已晚。

于是后来她终于倾覆在狱神庙:白皙脚腕套上血迹锈迹混合的枷,破草席上死生之间,萧王台前闪着零星蜡烛如幽冥鬼火。几天前,成队的兵士踹开贾府大门,花木亭台连根拔起,华胥和虱子,笑语与血泪一同暴露天日之下作鸟兽散。她跑不掉,她知道她做下的事情,挪用库钱、放高利贷、弄权害命,如今也算咎由自取。她本是养尊处优的人,羁押几日便要了半条命,恐怕经不起等候发落就会一命呜呼。

她想,成也精明,败也精明。要怎么样呢?自己做下的报应,可死前要想再见一见东府里蓉大奶奶才好呀。约是十年前,西府里琏二奶奶和东府蓉大奶奶并称,她们冰雪聪慧,才干治家,一个精明泼辣,一个温柔和美。实际上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是差不多的人,用身体或财产同权力博弈,你来我往惺惺相惜。现在看来秦可卿比她清醒。秦可卿给东府人们肉体、财富、声名与不可知的命运,却将自己的清醒与真情在濒死之际给了凤姐儿,在凤姐儿陪伴下道别、凋零。凤姐儿心中的这个空缺先前属于秦可卿,后来属于平儿,但平儿终究代替不了秦可卿,也抹不平她的思念。那时节东府里为秦可卿举办葬礼,请她来协理家事,回西府时路旁香灰纸钱味道缭绕不息。路旁的小厮们暗中咀嚼秦可卿的一生,没有说出来,然而她看得很清楚。爬灰并不是传言,贾珍贾蓉占有秦可卿的身体,却只有她能走近秦可卿的心。秦可卿死前几天还牵着手同她劝解,都是命罢了,哪里留得住。她眼圈红了半晌,说她不信命,好端端的哪有这样的事,可没过几天,秦可卿还是走了。走前秦可卿来找她,嘱托她——多置田舍,小心行事,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人濒死时的灵魂会对命运有异样参破,但她年岁有限,只当一个魇。

于是盖棺定论:是“凡鸟偏从末世来”“聪明反被聪明误”,是“情海情天幻情身”“造衅开端实在宁”。其实她们什么也不是,五谷不分,忧劳欲望,权力漩涡,见不得光的罪恶与身不由己的白日梦。她苦笑着,我何时来参破呢?说完这句她就恍惚觉得秦可卿站在台前烛光里,眉眼像嫁进门第一天那么柔软端庄惹人怜爱,如同看见一朵云。

姐姐,我知道你是念着我的。她眼泪无法控制地横流。博弈、厮杀,拆东墙补西墙,哭是假哭,笑是假笑,就连在人前她们相对也是半真半假,唯独四下无人时里作伴的时候,哭笑才是真的呐。秦可卿离她不远也不近,微微笑着站在那里。仿佛在说,都是命,谁能逃得掉呢。凤姐儿先前不信命,以为自己的意思,偏要和命对着来,却不知自己的如此意志也是天命组成的一部分,无形脉络于各种合力之间击中眉心,纵然提前参破亦无从逃避。姐姐,你带我走。王熙凤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喃喃道,下一世我们不入高门,安安心心做姐妹。

她的躯壳被狱卒拿来的的破草席包裹舔舐,正如那些夜晚她与秦可卿亲吻融化在彼此的触感。狱神庙外,运尸马车静立着代替贾府应有的哀号,听紧一夜北风。与秦可卿走前那天说的别无二致。姐姐,我知道你是念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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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火星天”是但丁《神曲》中天国建构的第五重天,但丁继承了过往火星象征的纷争、恐怖与流血的寓意,又从音乐学入手赋予其对称和谐之美,是最美的关系。但丁在火星天中与高祖卡恰圭达的遭遇蕴含了其对中世纪天命观的反思:过往《埃涅阿斯纪》中“人的意志并非世界命运秩序的一部分”成为地狱灵魂为其罪恶开脱的借口,而普罗提诺、奥古斯丁等人认为“人的自由意志本就在世界秩序与因果链条之中”,《神曲》中的预言也是如此实现了对古典天命观的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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