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消息🦦

尘劫未消惭后死,俊游愁过墓门前。

【钗黛】纸鹤桥

林黛玉第一次见到这堪称奇异的现象是圣诞节后的第二个星期日。深夜的医院寂静无声,她猛然睁开眼睛,仿佛宿命的召唤。林十分平静,觉得自己理应在钟敲到第十二下之前醒来,甚至对自己的的这种平静感到怪异。钟敲了第十二下。她靠到窗台上,窗外结了一层薄薄霜花,明亮泻地的月光透进来,镀上一层银,看不清漫天的大雪。林因此把注意力放到镀了一层银的窗帘布上,却发现那窗帘表面的银色中,隐隐出现一种细小的皱纹,仿佛水波在荡漾。很久之后,林黛玉在病重,在无数次对这种场景感到稀松平常时,初次雪夜的诧异却还鲜活如初。不仅是窗帘,她发现自己周围的所有事物,大理石的冷硬窗台,窗玻璃,带着血迹的痰盂,甚至墙面,都改变其先前的质地,水波荡漾在所有物体的表面,像是连成一张薄而柔软的膜。

林恍惚看到茜纱窗帘下飘进来许多桃花瓣。一半枯萎,带着深浅不一的暮色。这是十二月份,林不能相信出现在眼前的是独属暮春的哀怨。她试着去追一两片,花瓣却有神识一般躲避着林的步伐,引导她走进窗帘。然后窗帘微微颤动,没有风却展开半掩住片片花瓣。林黛玉拨开窗帘带着花瓣的云雾,同时也进去那片薄膜。世界在那时沦为薄膜上的绘图。她身着宽大的亚麻袍子,一步一步走进去,呈现出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淡金色的长廊,优美如写在纸笺上的诗句。周身都是蒙蒙的云,云之中她看到恍惚而又飘渺的回忆,十年前的自己和薛并肩走在弄堂的身影,看不真切面容。待到远远地转身,当年的自己衣襟上点点斑斑的血如同故园中的湘妃竹,鲜明刺眼。她惊了一惊,觉得心口疼痛,随后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单薄而苍白的躯壳上下起伏,吐出一些血迹,手帕上比着刺绣还要扎眼。她从梦中醒来,看着手帕上的血迹,窗帘旁几片枯萎的桃花。



“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很多年前,林在长途火车的暑热喧嚣间写下斜斜的几行诗,如同此后她病入膏肓时给薛宝钗写下的无数封信纸,更像她病历表上的判决。那时她从苏州不安分地跑到西南求学,她在大学常去的一家书店,店主是一位孀妻,如同林一样时常卧病在床,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大儿子整日在街上游荡,加入地痞帮派把全家搅得鸡犬不宁。书店店主的女儿倒是温婉莹润,落落大方。林与她第一次见面是去买一本杂志,那时薛宝钗在店里操持营业,让隔间里病重的母亲好好休息。后来,薛宝钗拿起杂志时多次看到林眼底的泪痕,闪着光很显眼。“眼泪没什么,”有一次薛宝钗说。她随手翻开一本杂志,上面印着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花园茶会》,“生活是不是……是不是……”薛宝钗苦笑了一下。满眼泪光的林明白薛的意思,给了她一个拥抱。


“谢谢你。”


林每个假期都会去薛家逗留,薛宝钗给她端上温润的云吞面,笑吟吟地挽着林姑娘的手。她们促膝长谈,走进与自己近二十年来经历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她们一开始在长街游荡,并肩踩着砖路,红毛衣里边套着一件阴丹士林蓝旗袍。后来在茶馆中各自带着一本书淹留,薛会喂她吃粉盐豆和糖炒栗子这类同龄女孩喜欢的吃食,到饭点时去尝一尝汽锅鸡、锅贴乌鱼或者仅仅是一碗西红柿米线加上烧饼夹猪头肉。下大雨的时候,学校简陋的铁皮屋顶被打得叮叮当当作响,正配林对生命的热爱与激情,哪怕在颠沛流离的岁月。“我要审你,”薛常常被林的各种奇思妙想和离经叛道逗的忍俊不禁。黑夜里她们吹灭烛火亲吻,头发交缠在一起,在拥抱中酣眠。她们知道她们是怎么了。尽管秘而不宣,林和薛都不认为女人间的爱是一种反叛或罪行。当东风吹落残红的时候,当秋雨敲打窗棂的时候,当明月照彻小楼的时候,林会流泪会祭奠逝去的母亲,会思念姑苏的乌篷船。这份浓重的满载泪光的情感在薛的身上稀释,混入爱慕与暖意。而薛逃不过与生俱来的热毒,每当紧紧拥住林瘦弱身躯的时候,却能闻到林身体里草木的清香,从头发再到脖子,衣领,衣襟,清凉的香气包裹薛宝钗身上燥热难耐的每一个角落,很快让她冷下来,其效果甚至远远胜过四种白色花卉以及雨水做成的丸药,让它们埋在地下长久不用,罐子上覆满青苔和各种植物。也只在这些时刻她们逃出各自的世界:林黛玉短暂地脱身于母亲的死,脱身于风刀霜剑摧折花朵,脱身于孤身一人的漂泊无依,脱身于多病之体的凄凉;薛宝钗亦逃出那个平日里的哥哥不成器,家道衰落,父亲早亡的世界,那个紧紧地吸住她周身不让她喘哪怕一口气的泥潭般的面目可憎的世界。她们一生的热爱,渴望,生命里明快的色调,都付在彼此之间。她们成为真正的灵魂的爱侣,不曾考虑以后的路。那时林黛玉玩笑似的说:

“我不想嫁人了,大学上完咱们一起出去住。”

薛却不能高蹈远举,闯祸的哥哥和家业里算不完的账毕竟拖着她。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浪漫。”她说出《傲慢与偏见》中那句台词。

于是,林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呼吸轻柔地拂过薛的脸庞,她搂住薛的脖子一言不发。


林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加入那个先锋左翼政党的,她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也迎来父亲的死讯。先前早些时候,政府军暗杀了一位站出来以笔为兵争取民主和平,反对内战的记者,林如海与那烈士平日是莫逆之交,而且看样子在党内活动了很久。那天下午便在联合大学站了出来,情绪激昂。他蓄着山羊胡,眉头紧锁如同版画,带着独属于一个诗人与爱国者的刚烈,滔滔不绝地批判政府的倒行逆施。他因愤怒而颤抖的手紧握着话筒:“正义,是杀不完的……因为真理,永远存在!”人群中处处是军政府的耳目,当天,林接到父亲的死讯之时,薛已帮她买了许多纸钱与祭品。薛本以为自己短时间内便不会第二次来到白事铺子里,但死亡再次降临——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在外边和人结下了梁子,一次暴动之中被人打得奄奄一息,匆匆雇车拉回家中已断了气。薛没有掉几滴眼泪,她的眼泪已经流干,掉的还不如安慰林的时候多。她自认生死无情,何况二十年来这位只给家里添乱,让母亲早生华发。哥哥死了自己肩上的担子还要轻上几分。她草草地办了丧事,远不及林父的隆重。那天晚上炮火响彻夜空,政府军的轰炸机从乌云之下飞过,一夜把老城炸的不成样子,硝烟在粉墙黛瓦中弥漫开,火光四射使雨夜如同白昼。内城早早封锁不得出入,薛挣扎架着高烧的林,借一户人家宿留。林周身裹着毯子才刚被安顿在一张窄窄的床上,屋顶一头就被敌机炸出一个大窟窿,连带着墙也塌了半边,瓢泼大雨便泻进去。薛宝钗偏着身子挤着坐在床头,擎着一把油纸伞为林挡住倾泻的雨。夜深时,炮火声和雨声一刻不停。薛看着摇动的微弱烛火,湿的衣一层一层紧紧贴在薛身上。薛抬眼望着睡梦中的林姑娘,她瘦弱的身躯,苍白的面庞,紧闭的双眼,滚烫的额头,额前柔软的发丝与嘴角的血迹。尽管受苦受难,她还是那么美,神情那么安详,如同画上的圣女,如同此前的无数个黑的夜里她们相拥着入眠的模样,炮火和雨声化作烘托圣女的旋律。然而这样的平衡的静美要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破,薛轻轻地拍着林的背。林黛玉抱怨她不懂休息一下,强支撑着坐起半个身子,为薛让出一点位置。

“好家伙,”薛宝钗说,“我好的很呢,倒是你,你这副病西施身子骨,糟践坏了让我可指望哪一个?快给我好生歇着。”

然而林这次不惜代价。在无数个被病痛折磨的刹那,她准备好了答案。


“愿与吾爱同化骨,最恨独我世间生。”


林与她父亲林如海的气质是一脉相承的。林太孤独了,薛想,超绝于世间一切人的清正高洁。然而,也正是这份高洁,给林带来了入骨的孤独与冷清,带来了知我难求的寂寞,带来了风雨篱下的卑怜。

“我们都经历过这样的孤独,宝姐姐,我最是知道你先前是和我一样的人儿,我知道在我之前没人与你曲水流觞,我知道以后也不会再有。今晚我们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死在这的炮火里,但,让我们的灵魂在烈火中相守吧。宝姐姐,我知道你不想我后半辈子经历如此前我们未曾谋面时的孤独。那太长久。”

“不,我们都会活下去的。”

薛宝钗让林倚在肩头,两人半坐半躺,说不清是谁靠着谁。


两年多后林去往国外进修,薛宝钗却不能再去,她母亲没人照顾。于是薛留在这座小城的车站送黛玉离开。小城的天空很蓝,火车很慢,时光很长。天上的白云静静地浮动,仿佛此刻这般平静的哀伤的流年还要永远地持续下去,如同林身上的病怎么也好不彻底。薛搂着林的肩膀坐在站台长椅上等着,一言不发。那天她们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傍晚,玫瑰金色的晚霞从远山尽头照来染了半边天空,与碧澈的蓝色交错在头顶,绿皮的大怪物才慢悠悠开进车站停下,从烟囱里喷出一阵雾。薛站在车站的尽头,林黛玉在站台上向火车走去,快要上车的时候又折回来,塞给薛一本书。薛后来发现那是《霍乱时期的爱情》,记载不止了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的爱,上面还题有她用小楷一笔一画书写的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宝姐姐,我会回来看你的,我们说好。”林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流湿了她的脸庞和衣襟。薛宝钗只是用力地抱了抱她,微微的笑着,尽管预知到她一走自己就要枯萎。

悠长的汽笛声响彻车站,林黛玉站在末节车厢的栏杆前,向薛用力挥动双手。两侧的树木飞速后退,站台上薛宝钗的身影越来越小,她用手环在嘴边,大声喊着什么,又听不太清。


“病人肺痨加重,夜晚休息不好,时常惊寤,伴有偏头痛。”病历表上一行字静静地躺着。

林黛玉怎么也不能相信十二月会有桃花,尽管它们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自己的窗棂上——她将这看作自己时日无多的前兆。彼岸一直战火不息,内乱稳定又有外敌发难。林便怎么打听薛的消息也打听不到。初次在梦中与那薄膜上的世界相逢后,她的神识异于常人,时常出入于身外的幻境。但随着这种亦幻亦真的时刻越来越多,她的生活也变成梦境与现实的交错,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实在。她在无数个日日夜夜赤脚穿行在那座淡金色的长廊,无数次被枯萎的桃花瓣指引,又无数次在梦到薛的眼泪中惊醒,破晓时分听到天际炮火的轰鸣。她们上大学的地方,薛家故乡的所在,此刻已沦为敌占区,林却在幻境里看到房屋倾颓哀鸿遍野,拖家带口受苦受难的百姓南渡黄河,适逢大潮又被河神夺取许多性命。布衣,长袍,木屐,油纸伞,雨巷,小时候故园的湘妃竹,苏州父亲的坟,铁皮屋顶的校舍,庵后照壁的桃花,装在绿陶樽里的玫瑰酒,听风楼上的夜,夜里的拥抱酣眠,薛第一次见她的笑,薛的眼泪,流离失所哭号着的数万黎元,无定河边的枯骨,烈士的英魂与满地的血迹……无数繁杂的意象出现在她的幻境里,她一次又一次地见证,一次又一次地流泪呐喊,却最终发现她什么也不能做。她的病越来越重,在一个个梦境与生活的间隙咳出一口口带血的痰,身体一日瘦似一日,整个人浸在药香里,每天只胡乱喝些稀粥应付。她终于发现“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究极涵义,无论如何人也只能夹在时代的悲歌中不容思考地前进,而她和薛都是或至少曾经是螳臂当车。她更感动的是薛比她更早探觉这无边的囚笼,薛明知螳臂当车的无用甚至打算随波逐流,却仍旧张开翅膀为她遮护,任凭她去爱去哭去勇敢去坚定,任凭她去经历有些一生也没有多少次的冰火,去与时代狭路相逢地做一头初生牛犊;她又恨薛没有过早告诉她这一切,让她在现在遍体鳞伤。而当她在绝望的回味中探觉这一切时,甚至连一点挽回之力也没有,大梦方醒眼睁睁看着华年逝去,山河破碎。

林用枯瘦苍白的手吃力地提起笔,拿起一张点金雪浪笺,在她病中的间隙,在她的梦幻与现实之间,开始大段大段地书写,写满一张就署了名,想要寄到那个地图上清清楚楚而实际上早已沦为敌人炮火下废墟的地方。林写她的故乡,她的亲人,她的彷徨与坚定,她与她的欢笑与泪水、爱慕与思念、她与生民的同情、苦难、无奈,荣耀与死亡。流年偷换,林把她的心血都寄托在给薛的信上,躯壳的生命江河日下。她的身体变得苍白甚至半透明,每晚她都进入幻境,醒来就把幻境中看到的一切悉数点染在笺纸之上,口里胡言乱语,早已被护士们当做不可理喻的精神病人。此时她才更深地领会《花园茶会》中“生活是不是……”的意思,生活就是这样啊,她苦笑一声。螳臂当车的我们该如何试图适应一切,包括死亡?林在梦境和现实中,在与薛的信中一遍又一遍诘问,无人应答。


又是一年暮春,医院窗台上的常青藤越发茂盛,爬进窗帘开出灿烂的花朵。破晓之时,金色的阳光从雕花的窗子外肆无忌惮的射进来,投在林枯瘦苍白的脸庞上。林气若游丝,身旁是一千多封永远也寄不出去的雪白信件折成的一千多只千纸鹤,点缀一二血斑。“哦,宝姐姐,”林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又开始看到金色阳光下所有事物连成一张薄膜微微荡漾,美得不真实。林发现幻境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她最后一次随着枯萎桃花瓣的指引,推开窗户,将那一千多只千纸鹤从窗外放飞,然后她觉得她的神识随着千纸鹤同样上升,看到自己的躯壳阖上双眼,圣洁安详得仿佛睡眠。她从半空中看到大地之上的景物,看到从集中营中九死一生逃出的少女参加飞行员大队,看到破晓之际炮火再一次轰鸣之时,敌军的战船横跨海上,山河破碎无依。她看到只受了半年飞行训练的女兵,头盔下是一张温婉莹润的年轻的面孔,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她在梦里念了千百回的面孔,义无反顾地与队友们登上战机朝敌机飞去。她对死神说,再等等。她看到她与敌机缠斗,第一次登上战场就被敌机击毁一只机翼,晃晃悠悠冒着黑烟疯狂坠落。她看到头盔下那张年轻的面孔毫无表情,操控着方向杆,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坠毁之前朝着敌军的战船撞去。他们同归于尽,冲天火光与阳光交织出一片无边的金红色。然而,在一切化为尘土归于寂灭之前,她的神识却感觉到,那女兵的夹克下的私服里,藏着一张纸片。她的神识探查到了,无比清晰。她看到那张纸片皱皱巴巴,沾染血迹,火光之间字迹却还清晰可见。她辨认出字迹,正是西班牙语版《霍乱时期的爱情》中最引人唏嘘的文字:


这份迟来的顿悟使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见鬼,那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究竟走到什么时候?”他问。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




霞光与火光钩织出一片血色的浪漫,血色的浪漫中那牺牲的女兵向她走来,一步一步踏着一千多只千纸鹤架成的雪白的长桥,神态安详如同婴儿。她们从来没感觉过这么好,一阵明亮的微风吹来,苍穹附以哀婉悲凉的和声,林和薛的发光的身影牵着手,随着风冉冉上升,周遭纸鹤围绕,一起永远消失在人间之上的天国,消失在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她死在黎明的医院。

她死在黎明的战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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